00.最近不少人沉迷于短视频刷剧。
曾经的“X分钟看完电影”系列越发内卷升级:现在通过剪辑账号,不到半天的时间就能看完一部热门影视剧。比如 10分钟左右一集《甄嬛传》▼
B站上的“肝帝”们更疯狂,用 4到6个小时时间讲完1000集的漫画都不在话下▼
一口气刷完当然过瘾,大脑完全不需要运转,重点台词、矛盾冲突、高光场面……视频制作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习惯高速刷剧之后,后遗症也慢慢显现,猛然发现:已经好久没有完整地无倍速地看完一部电影了。
比如上个周末,兴致勃勃地翻出杨德昌导演的《一一》重温,但 将近三个小时的观影过程让人焦躁难耐,原本适合深入咀嚼的细节和温情,却变成了想加速播放和狂拖进度条的冲动。
跟朋友交流,发现大家或多或少有这样的体验:连电影和电视剧都耐不下性子看,更别提读书了!
其实可以理解,在普遍弥漫的焦虑情绪和疲惫状态下,“动脑子”变成了一件耗时耗神的事情。
短视频的出现则加重了这种“偷懒”,手机前的你我,被麻痹成一个个毫无感情的情节接收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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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影视剧作品的“剪辑速看”还能帮助我们去粗取精,那时下流行的“1分钟get一个知识点”、“5分钟看完一本书”,彻底把知识极简化。
王小波在《思维的乐趣》中说:“ 知识虽然可以带来幸福,但假如把它压缩成药丸子灌下去,就丧失了乐趣。”这些快速学习的捷径,就像是药丸子;它能帮我们节约时间,却也让我们没有时间再去深入了解、深入思考。
几年前的教育培训乱象:量子波动速读
如果完全臣服于这种掰开揉碎的信息投喂,我们将处于另一种危险边缘而不自知: 渐渐丧失思考的能力,甚至放弃了思考的主动性和权利。
毕竟思维是有惰性的。
如果习惯于只看电视剧的高亮台词和高光时刻,就会逐渐变得看不懂草蛇灰线的伏笔和暗示。
如果习惯于接受被概括好的内容、被分析好的结局和被总结好的意义, 那么追寻结局和意义的旅程,将变得漫长、无聊和难以忍受。
如果习惯于粗浅的快乐, 就会对那些深刻的、需要思考的内容缴械投降,躲在已经被归纳好的“真相和真理”的舒适圈内。
因为大多数时候,思考并不是件轻松愉快的事。
可能很多人都难以忘记自己上学时做数学、物理题时抓耳挠腮、苦苦思索的样子;也有不少人体会过翻看哲学书时,一字一句都认识,但排列在一起却怎么都看不懂那种无能为力。
刘慈欣有一篇科幻短篇小说叫《朝闻道》,讲的是科学家们建了一个“真理祭坛”,为了获得他们苦思冥想、求而无解的宇宙真理,不惜毁灭自己。
电影《美丽心灵》片段
确实,不管是为了习得知识,还是总结人生经验,或者是对真理的探求;思考的过程,都需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有柳暗花明的可能性。
既然思考如此痛苦, 人类为什么无法放弃思考呢?
美籍德国犹太哲学家汉娜•阿伦特说: “人是一种思考的动物”,并将“思考和道德”紧密联系在一起。她关于思考的讨论,或许更够为我们提供崭新的视角。
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是20世纪以思考极权主义而闻名的政治思想家,1906年出生于德国汉诺威一个犹太人家庭,先后师从哲学大师马丁·海德格尔和卡尔·雅斯贝尔斯。
01.恶的平庸性
1961年,汉娜·阿伦特出席了在耶路撒冷举行的对阿道夫·艾希曼的审判。艾希曼是前纳粹德国高官、素有“死刑执行者”之称,对迫害欧洲600万犹太人负有直接责任,可以说恶行累累。
她对审判的报告最初是作为系列文章在《纽约客》发表的,后来集结出版了 《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1963a) 这部极具争议性的著作。
这本书几乎触犯了所有人,但阿伦特的核心主张是:
艾希曼的行为源于不能思考,源于他执意 拒绝去思考自己正在做什么。
阿道夫·艾希曼在法庭受审
在我的报告中,我提出了 “平庸的恶”的概念。在提出这个短语后,我并没有任何足以支撑它的论证或原理,但我隐约意识到,它与我们传统中对邪恶现象的思考(文学的、神学的或哲学的)是背道而驰的。
根据我们已有的认知,邪恶是一种魔鬼般的东西,它的化身是撒旦,一个“从天而降的闪电”,或是堕落的天使路西法 …… 它的罪过是骄狂,而“骄狂症”是最有能力的人才有的特征:他们不愿侍奉上帝,而想取而代之 ……
但是,我当时面对的情形完全不同,并且至今仍具有不容置疑的真实性。我惊讶于作恶者身上表现出的浅薄,这让我们无法将他的恶行追溯到更深层的根源或动机。
这些行为是残暴的,但做出这些行为的人却很普通,很平凡 —— 至少正在受审的这个人是这样,他既不是魔鬼,也不是疯子。
在他身上,我们看不到任何坚定的意识形态信念或特别的邪恶动机,从他过去的行为、受审期间的行为,以及在受审之前接受警察讯问时的行为来看, 他身上唯一值得注意的负面特征不是愚蠢,而是“无思”(thoughtlessness)……
恶人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偏执狂,不是面目狰狞的恶魔,而是看上去没有特定动机、没有自我思考意识的的普通人,这就是所谓“恶的平庸性“。阿道夫·艾希曼身上”思考的缺失”引发了阿伦特的兴趣,她提出令人心惊胆战的问题:
如果没有“卑下的动机”…… 甚至没有任何动机,也没有任何特殊兴趣或意愿的激发,作恶是可能的吗?邪恶是否并非作恶的必要条件? 善恶问题,即我们辨别是非的能力,是否和思考的能力有关?
纳粹恐怖笼罩的时代,为什么这么多普通的德国人,仅仅在周遭环境的诱因下,就如此轻易地摆脱了最基本的道德约束?
阿伦特认为,令人不安的事实是:“不是在罪犯那里,而是在普通人那里,道德瓦解为一套纯粹的习俗—— 一些可以被随意更改的礼仪、风俗、传统。只要道德准则是被社会接受的,那么这些普通人就做梦也不会想到要去质疑那些教给自己的信仰。”
纪录片《纳粹备忘录 奥斯维辛集中营剪影》 (Nazi Scrapbooks from Hell: The Auschwitz Albums)图片
她指出,许多人颠覆旧道德、自称接受新道德是出于 恐惧,或者因为他们认为这是政治上的 权宜之计,或者是因为它可以 增进他们的事业。还有一些人这样做是因为这使他们有机会做他们明知是犯罪的事情。
与这些“轻易变节”者相比,阿伦特分析了另一群人,他们在纳粹德国道德崩溃的情况下依然“洁身自好”,且没有犯下任何罪行:
他们的良知,如果还是其曾经之所是的那样,就不具备义务的特征,它说“这个事情我不能做(I can’t do)”,而不是说“这个事情我不应该做(I ought not to do)”。
我们可以称[这些人]为道德人格,但到后面我们就会明白这近乎是在同义反复;做一个个体的人(being a person)与仅仅做一个类意义上的人(merely being human),其特征是不同的, 前者不属于他们天生所具有的可以使用甚至是滥用的个体特征、天资、才能或者缺点。一个个体的人格特征恰恰就是他的“道德”的特征。
那么,人如何“成为一个人”呢?
02.何为思考?
阿伦特认为: 正是在思考活动中,我们把自己建构为人,能够与自己的自我进行内在的对话。
她举了苏格拉底的例子,并告诉我们,她选择苏格拉底,并不是因为他作为哲学家的名声,而是他是“既没有把自己算在大多数人的行列之中,也没有把自己放在少数人之中” 的人。 他不过仅仅是擅长思考的“众多公民中的一个”。
苏格拉底并不是为了获得智慧或知识而去思考,或者为了影响他周围人的行为而思考。 “苏格拉底的对话都是质疑性的习练,讨论要么毫无结果,要么原地兜圈子。”苏格拉底对作为一种目的本身的思考、而不是作为达到其他目的之手段的思考感兴趣。
阿伦特的定义里, 思考就是内在的对话,是通过与他人对话的相同(或类似)方式进行的与自我的对话。
她还引用了苏格拉底的格言:“对我而言,遭受不义比行不义要好”;“对于我来说,我作为一,宁可与大多数人不一致,也不愿与我自己不一致,与我自己相矛盾”。
会思考的人就是那些不得不跟自己生活在一起的人, 这会对他们允许自己做的事情产生约束。
相反,那些从来不思考的人, 也从来不会直面自己,因而他们的行为也不受约束(他们“事实上已经做好了去做任何事情的准备”)。因此,思考本身所固有的自我形成的过程,也是我们道德感的来源: “道德规则产生于思考活动本身,它是我和我自己进行无声对话的隐含条件。”
电影《平庸之恶》中的汉娜•阿伦特
阿伦特说:
那些行恶者,他们拒绝去思考他们正在做的事情,同时他们也拒绝通过回顾去思考和记住他们所做的事情(即忏悔),这些人实际上已经不能把他们自己建构为某人(somebodies)。通过继续顽固地坚持做无人(nobodies ),他们证明自己不适合与那些至少为人的他人 —— 不管他们是好人、坏人或者冷漠的人—— 交往。
这意味着人(persons)实际上能够选择去作恶,但非人(non-persons)(即无人,nobodies)却不能。
选择作恶意味着事实上这个人是能够分清善恶的,而无人(nobodies)却拒绝把自己置于这样的立场 ——只有从这个立场出发,分辨善恶实际上才是可能的。因此,阿伦特的结论是: “大多数的恶行都是那些从来没有想清楚要做好人或者坏人的人所犯下的。”
也就是说,在很多人的认知中,他们并不是主动”选择作恶“,而是从思想上就懒于、或没有主动辨别善恶,甚至说,因为周遭环境等客观因素的影响,随波逐流, 将”思考道德“这件事的主动权交了出去。
当然,这不能成为为他们开脱的理由,但这个观点改变了我们为理解他们的行为而使用的判断类型。
03.从来如此,便对吗?
可以看出,阿伦特的讨论是从思考的对立面, 即“无思”(我们还记得,它是作恶的条件)开始的。她提出,“无思”表现为“陈词滥调、现成套话、墨守成规的表达和行动,它们都具有确保我们不与现实照面的社会功能,也就是说, 它们拒绝了现实对我们提出的思考要求”。
这一观点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让人想到鲁迅在《狂人日记》中的经典名言—— 从来如此,便对吗?
如果因为一件事情“理应如此”,我们就循规蹈矩、墨守成规,那相当于放弃了思考的自主性;只有真正探究“如此”背后的原因,去认知,去分辨,才算是拥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并为此负责。
阿伦特说, 我们就像人之一直所是那样,是一种思考的动物。人有一种超越知识的局限而进行思考的倾向或需要,不是仅仅把思考能力当成求知或行动的工具,而是用它来做更多的事情。
同时她也强调,思考并非“哲学家”的专利:”辨别是非的能力与思考的能力有关, 那我们就可以向每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提出运用这种能力的“要求”, 不管他博学还是无知,聪明还是愚钝。“
康德曾经提出:“愚蠢来自邪恶之心。”阿伦特并不赞同:思考的缺失并不是愚蠢;它可以出现在那些极度聪明的人身上,它并不是由邪恶之心引起的;情况可能正好相反, 即邪恶是由思考的缺失造成的。
在阿伦特的认知中,思考是一个过程,一个行动,而不是一个结果。因此在理想状态中, 人应该把思考当成一种习惯。但思考者一定是孤独的,也许也是痛苦的,那么又回到了那个最通俗的问题:
你是选择放弃思考,拥抱肤浅的快乐;还是保持思考,接受深刻的痛苦?这可能需要每个人穷尽一生挣扎选择,才能接近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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